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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9章 素手挽天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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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唔……”

懷中少年忽然皺了皺眉,擡起手,五指微微彎起,似乎是要抓住些什麽。

趙瑗動作一僵,慢慢扳過他的臉,極輕極輕地喚了一聲:

“將軍?”

長且濃.密的睫毛微微顫動,褪去血色的薄唇緊緊抿起。

接著,他一點一點地睜開了眼睛,漆黑如墨的眸子裏,隱約透著深切的悲愴之意。

趙瑗心中高懸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了下來,整個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氣,頹然癱坐在地上,腿腳已經麻得沒有了知覺。接連三日的縱馬狂奔,又足足跪了一夜,如今不但身體累得不行,腦中也有些暈眩。

“帝……姬?……”

修長的指節拂去了她眼前的發,帶著些許不可置信的惶恐。薄薄的繭滑過她的眼角,沿著姣好的面容一路滑落,似乎是在確認著什麽,又似乎帶著幾分驚疑與憤怒。

他掙紮著跪坐起來,眼窩深陷,似乎又清減了幾分。

“帝姬你……”種沂搖搖頭,閉上眼睛,極為用力且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來,“帝姬重責在身,理當前往滑州,安撫萬民,怎可久久滯留代州不去?帝姬還是……”

“我去過滑州了。”

趙瑗取過一邊擱置的溫水面巾,細細地擰了擰,擡手替他擦掉殘留的血汙,又取過茶盞,溫聲勸慰道,“漱一漱口,用些飯食,好麽?我聽說,你這些日子,幾乎沒怎麽吃東西。”

他呆呆地任由她替自己凈了面,又木然地漱了口又用青鹽擦了擦牙。從頭到尾,兩人都是面對面跪著的,沒有起身,也沒有叫人進來伺候的意思。

她擱下茶盞面巾又取過一只小瓷碗,挖了一勺粥遞到他唇邊:“張口。”

他忽然一把將她抱住按在懷裏,溫熱的粥潑灑在身上,卻半點也不曾在意。趙瑗維持著抓碗舉勺的姿勢,在他懷中掙紮了片刻,突然聽見了一聲悶悶的“唔”。

她瞳孔一縮,愈發努力地掙紮起來。

可種沂是自幼在馬背上練出來的好身板,修長有力的手緊緊按著她的肩,根本容不得她動彈,更不容她擡眼瞧他。隱約間聽見老仆悉悉簌簌地來了又去,說了聲“少將軍”便漸漸消了音。即便不用去看,她也能猜到是種沂在用眼神警告老仆,不要多話。

“放開我!”她有些微惱。

那雙修長的手依舊死死按著她的肩,不讓她動彈。

“你又咳血了是不是?……還是該死的你又……”

那雙手忽然一僵,緊接著,一點點地松開了對她的鉗制。

擡眼看時,少年低垂著頭,臉上已經漸漸恢覆了一些血色,眼神卻有些黯淡。

“帝姬……”

他才說了兩個字,忽然又按著胸口,悶悶地咳嗽起來。

一絲絲黑色的血跡自唇邊溢開,較昨夜更為觸目驚心。

“……有些時候,我甚至希望你,不要這般聰慧才好。”

他用力地說完,猛地側過頭,又悶悶地咳出了一口血,血色暗得嚇人。

她驚得魂飛魄散。

“淤血咳出來就好了。”一旁的老仆輕描淡寫地說道,“槍林箭雨裏出來的漢子,誰沒受過幾次傷。少將軍胸中一口悶氣憋得太久,這才昏睡了半夜。唔,眼下三日之期已過,再停靈半月,便可下葬了。不知少將軍意下如何?”

大約是瞧見趙瑗的表情太過奇怪,老仆又補充了兩句。

“馬背上出身的世家,自然比不上汴梁的規矩多。戰場上死的人多了去了,要是都照著汴梁的規矩守孝三年除服,那便一輩子也別想脫孝。”

他說得雲淡風輕,卻字字透著刺耳的悲切。

趙瑗有些怔怔的,腦中亂七八糟的不知在想些什麽。種沂低低地喚了一聲“帝姬”,向她伸出了手。那只手修長且有力,薄繭大多分布在指側,顯然是用慣了弓箭的緣故。她默然地伸出手,放進他的手心裏,緊接著被他一把拉了起來。

腳已經麻木到沒有知覺,只能木然地跟在他身後走著,也不知去往哪裏。

種沂沈默了一路,一身雪白的麻衣,在微風中顯出了幾分寂寥。今天天色很暗,甚至淅淅瀝瀝地下起了些小雨。她靜靜地看了會兒天,腦中唯一盤桓著的念頭竟然是:

——原來中國還處在盛行西風帶上啊。

所謂西風帶,也就是指,在千米以上的高空,一股氣流永遠源源不斷地從西向東走。

西風帶所帶來的最大影響,就是盛夏午後的雷.暴天氣。

但是……

西夏國,在大宋的西面。

只要有西風帶存在,她就永遠都沒有辦法,在西夏國故技重施,降下酸雨。

因為盛行的西風,一定會將這場酸雨從西往東吹,最終遭殃的,必定是朔、代二州。

究竟該怎麽辦才好?

“帝姬。”

種沂轉過身,又側身退讓了兩步,微微垂下了頭,“這幾日府中事務繁雜,恐臣無法侍奉在帝姬左右,還請帝姬歇息數日,再返燕雲罷。”

他說得極為淡漠,眼中甚至泛不起半點波瀾。在那一瞬間,趙瑗很想揪著他的領口,將他往墻上狠狠撞上那麽一兩下,把他歪掉的念頭給撞回來。

但她舍不得。

她靜靜地立了片刻,說了聲好,忽然又問道:“將軍接下來,打算做些什麽?”

種沂同樣靜靜地說了八個字:“厲兵秣馬,再謀西夏。”

無論是胸中翻湧著的深切恨意,還是身體裏燃燒著的赤忱熱血,都齊齊熔鑄成了這簡簡單單的八個字。

厲兵秣馬,再謀西夏。

趙瑗輕輕“嗯”了一聲,腳尖無意識地在地上畫著圓兒:“你知道,水草最為豐美的河套平原,被大宋與西夏的國界分成了兩半。”

種沂一怔。雖然他聽不大懂什麽叫“河套平原”,但“水草豐美”四字,卻是真真切切的。

“東面,是朔州與代州;西面……”她停頓了片刻,擡起頭,靜靜地望著他,“西漢最最精銳的鐵騎,便出自河套平原。水草豐美,便足以養馬;兵強馬壯,才……”

種沂又怔了片刻,眼中漸漸閃過一絲了然。

趙瑗繼續說道:“岳飛手下最厲害的是重步兵,韓世忠手下最厲害的,卻是水軍。剩下兩位……嗯,剩下兩位,一個是楊家苗裔另一個是……沽名釣譽。我在想,若是能夠在燕雲十六州跑馬……”

大宋之所以如此孱弱,很要命的一個原因是,沒有騎兵。

或者說,沒有一支特別厲害的騎兵。

金人的鐵浮屠一經南下,便殺得宋人丟盔.卸甲,甚至炸了黃河浮橋以求自保,很大原因,也是因為大宋寥寥可數的騎兵,被金國鐵騎一沖,便就此潰不成軍。

若要守住國門,若要牢牢掌控住蒼茫的大草原……

“帝姬與祖父,竟想到一處去了。”

種沂低低的聲音回蕩在四周,眼中隱隱透出了幾分神采,“先時祖父說,要抗衡西夏與遼國,非用騎兵不可。可大宋,一來沒有馬,二來,沒有地方跑馬。”

他輕輕嘆了口氣,不知想起了什麽,眼神又有些黯淡。

“血統最純的烈馬,只有在西夏更西的地方,才能找到。而水草豐美的跑馬場……原先是沒有的。如今燕雲十六州已然收歸,朔州當是一處絕佳的養馬養兵之地。只要官家準許在朔州練兵,不出五年,勢必能與西夏國抗衡。就怕……”

他猛地剎住了話頭。

大約是顧忌著趙瑗的帝姬身份,種沂沒有明說下去。

就怕官家和真宗、仁宗一樣,懦弱膽小,不敢在兩國邊境線上練兵。

“我會去一趟燕京。”趙瑗靜靜地開口。

種沂一怔:“帝姬?……”

“雖然父皇與九哥近日鬧了些許不愉快,但是……嗯,練兵我是不在行的,可與九哥玩些手腕,討兩道旨意,卻不算太難。”趙瑗說著,忽然一拍腦袋,總算想起了一件要命的事情,“有件東西,我一直想要交給你的,可一轉眼,就拋到腦後去了。”

她在身上翻揀了半日,最終翻出一個小小的香囊,從裏面掏.出兩片純凈的琉璃來。

“身為帝姬,就是有這個好處。進貢的琉璃珠子,皇兄也能隨意送給我玩兒。”她輕笑了一聲,將那兩片小小的純凈琉璃舉了起來,調整了一下焦距,接著喚過種沂:“你來看。”

種沂躊躇片刻,終於慢慢地挪動了腳步,在趙瑗身側,微微彎下了腰。

“目光對準這面鏡片……不對,是純凈的琉璃……你仔細瞧瞧,發現了什麽?”

他瞧見了什麽?

府外的一株桃樹,在眼前無限放大,甚至連葉上的脈絡也清晰可辨。

原本模糊一片的峰巒,竟然分外清晰起來,甚至可以看清山峰上一株株參天的巨木。

再往遠些看去,便是……

“我沒法子做出鏡架,只能勉強磨了兩片凸透鏡。”帝姬似乎有些苦惱,“就是這兩片小東西,也磨了我整整半年。嗳,你說,若是在萬裏黃沙之中,這個簡陋的單筒望遠鏡,能夠看見綠洲麽?”

她歪過頭,望著種沂不說話。

種沂呼吸一粗,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。

萬裏黃沙,蒼茫大漠……

在漫無邊際的戈壁之中,在嶙峋的陡崖峭壁之上……

此物一出,當縱橫天下,再無阻攔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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